(田中文庫成立研討會,蔡平里老師特以此文專題演講,介紹恩師田中長三郎教授......)
 
柑橘學人 田中長三郎
----橘緣造福書緣富國----

園藝系教授 蔡平里

(April 20, 1999)


田中裕先生、各位來賓、吳館長、黃主任、諸位同事、同學們:

  今天,非常榮幸有這樣的機會在此向各位介紹柑橘學人田中長三郎教授。

  老實說,系裡還有好幾位教授更有資格站在這台上,也可以演講得更好、更精彩。因為我只會說我不會演。

  這次找到我,說不定有一點懲罰我的意味,因為去年退休時,不但沒有出版研究專輯,也不做紀念退休專題報告,不告而別,悄悄地溜走了。

  沒想到自己會露出馬腳,寫了一篇數萬字的田中長三郎教授傳,可被逮到了,非要我彌補,也就不容我推辭,硬把鴨子綁上架了,今天藉此交出離職申請吧。

  那篇田中教授傳,可是懷胎十三年,退休後才剖腹硬把他生出來的東西,刊在台大圖書館剛出版的新書『田中長三郎教授著作目錄』裡,各位有興趣翻翻看,就很榮幸了。也許只有台大願意幫我出版。

  前年的某些日子,我終於下定決心完成這篇文章。那幾天,在系館的一樓走廊上出現了一個鏡頭,似曾相識的鏡頭,像三十年前的牯嶺街,看到堆滿舊書雜誌等文物的攤位。據說是系圖和退休教授研究室裡淘汰的東西,已經擺了有些日子,都沒有人問津。我的辦公室在校本部之外,平常無事不登三寶殿,很少上系館,所以不知此事。跟牯嶺街書攤不同的是,幾乎全是日文資料,放在桌上而非堆在地上,不過零亂不堪的情形是相同的,完全免費贈送,沒有任何限制。

  因為是日文資料,所以來撿破爛的師生不多,我翻了一堆,立刻被吸引停下來,接著幾乎天天去翻,一堆堆、一本本、一張張,仔仔細細的翻,深怕漏掉任何一個寶貝,這絕不是破爛!這些是四十多年前的園藝系學生,把他當做聖典拜讀,要都要不到的資料,真是時代變了。

  攤位上八成是田中教授相關的文物、著作、研究報告抽印本、手稿,還夾了幾本田中文庫的善本藏書,民國四十年代的胡昌熾系主任,留日在東大研究時候的親筆筆記本、著作手稿等,我如獲珍寶,一箱箱的滿載而歸。

  想不到,研究生問我:田中、胡昌熾,何許人也?這些確實已是古早古早事了,現在已經沒有人知道田中先生,不記得胡昌熾主任了。

  一股悲涼竟自身體深處升起來,我下了決心,剖腹也得生產田中先生傳。對我而言,寫已經那麼吃力,講更困難,所以現在還是很惶恐。

  田中先生的一生,大約有八十萬小時,現在給我一小時,八十萬分之一的時間來報告,實在很困難!

  今天我只能挑出田中先生一生裡最重要的兩件事情來向各位報告,一個是橘,柑橘的橘緣,另一個是書緣。

  台大去年慶祝創校七十週年,園藝系的前身,熱帶農學第二講座晚了一年才設立,所以園藝系今年才邁入古稀。

  七十年前,一九二九年二月十九日,田中先生結束兩年的海外研究,回到日本橫濱,準備到台北帝大擔任講座教授,還找了兩位他的幫手,副教授和助教,二月底前趕到台北,設立新講座,一般稱為園藝學教室。

  田中先生的學術生涯一向是緊密、精緻、忙碌異常的。

  三月一日,講座成立,當天他就在台北廣播電台,那是當時唯一的電波媒體,演講「世界之柑橘」。

  三月二日,下午一時在熱帶農學會演講,題目是「柑橘屬和其近緣屬之分布」。

  四月六日,在「台灣日日新聞」(「新生報」前身)作第一次學術演講「文化史上之植物探索和增進國富,以及鄉土之美化」,演講內容還在報紙上全文連載四天。這三個講題可以說點破了田中先生和柑橘之關係。

  田中先生能成為台大園藝系之開山鼻祖,主要是當時先生已經是日本柑橘學界的最高權威。當時的狀況真正是諸法皆空,自由自在。沒有實驗室、沒有溫室、沒有農場,只有臨時辦公室,四號館連影子都沒有。

  我說四號館是在田裡誕生的,教授是田中先生,當然是在田裡,助教授是中村(三八夫),倒過來唸是村裡,也在田中,助教是田中(諭一郎),女秘書也是田中小姐,都是在田裡,這幾位田中人都沒有親緣關係的,非常湊巧。唯有一位僱傭不叫田中,卻是真正在田中工作的,就是年紀最輕的十五歲的陳貴先生,園藝系的人都認識他。他是服務台大半世紀的真正老台大、台大人。

  田中先生用人原則很簡單,熱愛植物,認真努力,細心有恆就行了。他不找帥哥美女,也不要聰明、高學位的,中村是農學士,助教不過是農校畢業,田中小姐只會打字,陳貴國小畢業,這樣一個陣容能使台北帝大園藝學教室在不到幾年之間,馳名世界,田中先生很快就確立在世界柑橘學領域的權威地位,成為世界的柑橘權威學者。這是台大園藝系史上,唯一有研究室站上世界第一流的地位,並擁有世界級的教授,這個光榮的歷史,不應該被遺忘的。


<< 橘 緣 >>

  田中先生能和柑橘相會可以說是一個緣字;九十年前,一九○九年開始結交的緣,田中先生對柑橘的深情是一部天方夜譚──田中物語。

  天方夜譚裡,一個宰相的女兒自告奮勇不怕死為蘇丹講述一千零一個故事,最後圓滿,佳偶成雙。

  田中物語裡,有一個紅娘,指導教授白井光太郎要他以柑橘為題寫農學士論文。

  緣是一個很玄奧的東西,無論是人和人、人和物之間,很有趣的是緣和緣的偶然性。

  田中先生對柑橘一見鍾情,初吻(First Kiss)之後,竟離不開這個其貌不揚,在科學上有待研究的處女地。從此,展開追逐,緊迫盯人。俗語說,男追女十里路,田中先生追柑橘何止十里路,環球世界三次,怕早已超過了萬里路了。

  說緣就離不開情,因緣而生情,情深而愛,姻緣已定,能否白頭偕老,還是要看人的,看要不要培養愛情。
  例如田中先生在台北帝大的第一屆學生,有兩個本省籍的,劉興文、蔡雨澤先生,田中先生也教他們以柑橘做論文,他們做完論文不久就鬧離婚了。雖然田中先生告訴他們椪柑和桶柑是亞洲最好的,世界上也是數一數二的世界小姐級的對象。他們還是不愛,可憐的是台灣的柑橘。

  田中先生做事的原則,一向是先定好自己的遊戲規則,然後很客觀、很有系統的規劃,做好長程的計畫,十年以上,二十年的目標。

  先生常說,任何一件事好好地、很努力地、專心地做十年到二十年,不會不成功的。先生最關愛的就是這種學生。

  田中先生對著柑橘--情人,也發了他的愛的美敦書,立下此誓言:

  第一、要比世界上任何人更瞭解認識他的情人--柑橘。

  第二、要結交世上任何認識他的情人的人,做他的朋友。

  第三、要認識瞭解情人的家世、歷史、血緣關係。

  這看起來好像不難,只要一天到晚泡在情人旁邊,就可以做到的。

  不過,如果你知道田中先生的真意、真正意涵,就知道談何容易了。田中先生要超越時空、時間和空間,和柑橘大談戀愛。也就是:

  第一、他要比有史以來從人類能使用文字記載開始,包括東方和西方,亞洲和歐美世界的任何一個柑橘研究者更瞭解柑橘。

  田中先生常說,教授給你論文題目時,教授是專家,你可能是外行人,但是你把論文交給教授時,你應該是比教授更內行的專家,一定要超過教授,青要出於藍。

  第二、他要結交的柑橘學人,包括過去已去世的和現在進行式的。

  田中先生非常喜歡自己的姓名「田中長三郎」這五個字;他沒有字、號、別名之類。唯一的例外是在做農學士論文時,自稱「柑橘學人田中長三郎」。台灣大學舉辦「田中長三郎教授新書發表暨演講會」的公告海報上的田中先生之題字,就是田中先生的親筆字,是用毛筆寫的,圖書館把它放大,應用在海報上;那是一九一○年的墨寶。

  第三、當然他要遠溯至盤古開天的時代,認識柑橘的老祖宗,他們的根,他們的故鄉。

  這簡直是愛得太瘋狂了,真的愛柑橘愛到骨頭裡,不只是愛烏及屋那麼簡單。從一九○九年農學士論文到一九七六年離開這世界,他讓對柑橘的這份愛情,走入他的生命裡;說先生為柑橘而生,一點也不為過。他是真正的柑橘學人!

  下面我們來回顧他的柑橘情史吧!

  田中先生用文字留下來的「柑橘情史」早已超過一千零一篇,其內容包括千羅萬象:純理論的、應用的、自然科學的、人文科學的、純學術性的、啟蒙推廣的,日文的、法文的、拉丁文的、英文的,俄文的都有。

  田中先生自認為,這世界上恐怕不會再出現像他這樣具備有利的條件來研究柑橘的人,所謂有利的條件包括很多項目,下面的前三項是田中先生自己說的,後五項是我分析追加的。

  第一、真愛柑橘,能有五十年以上,幾乎長達六十年的時間,專一地來思考研究柑橘的不可能很多。

  第二、有非常好的經濟條件,願意投入柑橘研究的也不多,田中先生投入私財、自己的財產,單是圖書費用就達一千萬圓(當時的,非現在的),海外調查研究費用五佰萬圓,換成台幣現值少說也在十億以上。

  第三、柑橘的科學園地,無論是柑橘史學、柑橘譜學、柑橘記載學、柑橘傳播分佈學、柑橘植物分類學、柑橘原產地、實際產地田間調查等,當時都是一片有待開發的處女地。田中先生捷足先登愛上了,而且愛到底,不容別人插足。

  第四、柑橘的原產地在印度喜馬拉亞一帶和中國大陸,田中先生近水樓台,當時天時地利都不錯。

  第五、柑橘有史以來最早的文字記載都是中文,先生有深厚的中文基礎,從尚書、史書、雜家、地方誌、詩詞、本草,只要你說得出來的中國古籍,幾乎他都看過;他可以告訴你著者、出版的朝代、不同的版本、抄襲出處等等。他能夠超越歐美的柑橘學者,最大的優勢就是,他不但是柑橘的專家,而且也是漢學家。

  第六、田中先生在美國農部做過官,會英文,也會法文。他任講師時代的論文都是用法文,也就是那時候的第一國際語文發表的。他也懂得拉丁文,植物分類方面的報告都用拉丁文寫的。他還懂義大利文,可以和義大利的柑橘學家,也就是古籍收藏家溝通。他又可以用俄文和蘇俄的科學院院長直接以俄文交流,看懂俄文研究報告等。田中先生在七十多歲退休後,又勤學荷蘭文呢!

  第七、他有很好的機會,做了一年的助教就當講師,不久又能到美國農部做官、做研究,跟當時的世界柑橘權威Swingle W.T.學習,歸國後很快就當教授,有人提供三、四甲地給他設立「田中柑橘試驗場」,收集所有柑橘品種(200∼300種),出版柑橘雜誌,自己當主編。不久又創辦台北帝大園藝學教室,使該園藝學教室成為柑橘研究的重鎮等。

  第八、田中先生有速讀的能力,有用不完的精力;他常告訴學生,書是斜著看的,只要捉到重點,不必顧細節。因此,外文學術雜誌一到手,不但很快看完,看完時,重要的人名、年代、摘要也已經進入他的卡片裡了。

  的確,有這樣好的條件--天時、地利、人才、財經樣樣具備的人,除了田中教授,可能不再出現了。難怪加州大學的Bitter W.X.說田中長三郎是 "Last of the Giants"--這世紀最後的巨人,柑橘學人!

  田中先生的第一篇論文是『日本柑橘種類學』,以此獲得東大農學士,為指導教授白井光太郎立即留為助教,開始他的學術生涯。他又在東大的研究所繼續他的論文,一年後發表『日本柑橘圖譜』,這兩篇論文都沒有正式出版,但摘要刊在同文館出版之《農業大辭典》(第二卷,一九一二年出版)、《植物學雜誌》26卷303號(也是一九一二年出版),可知其論文的優秀程度。我一直以為研究所論文就是先生有關柑橘研究的第二篇報告,然而細讀研究所論文後發現錯了。這兩篇論文之間,先生還發表了兩篇;事實上,田中先生的第二篇著作是「日本柑橘名實(或名稱)考」,第三篇是「柚說」,柚子的柚,但不是今天所說的文旦柚、斗柚之類的柚。這兩篇沒有收入田中先生的著作目錄裡,也不知發表在何處。先生的著作裡,像這種漏網之魚應該還不少,特別是先生的演講稿或在非學術性的,也就是商業性、產業性雜誌發表的,現在都很難收全。好在先生的早期著作,包括農學士論文、研究所論文都是用毛筆寫的。祗要在,不會退色消失的。

  田中先生的最後一篇研究報告是去世前完成的「論柑橘分類」,刊在《柑橘研究》第14卷第1-6頁,這一篇是田中先生逝世後和很多紀念先生的文章一起在一九七六年出版的。這篇「論柑橘分類」是田中先生柑橘亞科分類的終結篇,列舉柑橘物種162種,其中159種附有拉丁學名,留下三種給後來者研究解決。

  柑橘類是一個大家族,且有四千年以上的栽培史,田中先生在分類學上完成其新小種主義分類系統,標明了和其師承Swingle W.T.不同。Swingle是十九、二十世紀交接之間,世界柑橘研究界的最高權威,堅持歐美過去大種主義的分類方式。

  根據田中先生在印度、中國大陸、中印半島、馬來半島各地的野生柑橘調查研究,可以確定柑橘的原產地主要在印度、中國大陸。印度原產首先傳入中國大陸,而中國本身有原產的被栽培利用,所以柑橘栽培在中國的歷史最早可能始自四千年以前;『尚書』「禹貢」就有柚、橘產揚州之記載,但古柚非今柚。柑橘由印度、大陸、韓國、日本、台灣、中南半島、馬來亞,而東印度群島,西南亞、中東,再分佈到地中海沿岸;從舊大陸到新大陸,分佈到全世界。所以西方歐美人,認識柑桔最晚,也較淺。

  袛是今天的科學裡,植物學、植物分類學是發源於歐洲。

  例如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的門生緹奧夫拉斯塔著有《植物史觀》,隨著亞歷山大大帝東征,在波斯、米底亞地方,首先看到亞洲的柑桔類植物香櫞,稱之為米底亞的苹果,這個米底亞的苹果又被以為是亞當的苹果,歐洲人就認為緹奧夫拉斯塔就是植物學和柑桔學的始祖,這是因為歐洲人沒有看過東方、中國、印度的古籍如《尚書》、《本草》之類。事實上,緹奧夫拉斯塔袛能說是歐洲人的植物學和柑桔學之始祖。古代西方植物學者由於很少看到東方那麼多種類或品種的柑桔,所以造成了他們的無知。例如歐洲最早柑桔學之集大成的名著Hesperides四卷,也不過記載柑桔22種,比宋朝韓彥直的《溫州橘錄》中27種來得少。歐洲人發現了新航路,來到東方,才開始增加認識柑桔大家族的機會。自然大種主義的分類系統,在起初階段是足足有餘,但發現的種類越多,就容納不下,勉強包括就變成不合理了。然而分類學本身,就是歷史傳統包袱很重的學科,柑桔分類學完全籠罩在過去前輩的陰影下,所受拘束綑綁之重,不是其他科學所能比擬的。田中先生要突破這保守的思想體系,非要有充實、客觀、嚴謹的分類理論不可,不然不足以令人採信。

  而田中先生完成了他的新小種主義分類系統,這也就是在柑桔學領域裡,田中先生由「日本的田中」,確立其「世界的田中」的地位的主要因素。田中先生說:柑桔學之本來目的,在瞭解柑桔本身是什麼,從其發生在地球,從起源到現在,我們都要用科學的方法去研究瞭解其存在。地球上柑桔科植物之探索(Exploration)不很充分,有用柑桔科種源的研究調查,還是不夠的。就一個國家的利益而言,引進他地的柑桔新種試植比較,還有很多造福其國民的可能性。先生逝世時,枕頭邊放的是柑桔果實,就是十二年前,他卸任加州大學客座教授時從美國帶回Seminole品種的種子,由田中先生自己育苗、培育、觀察,後來交給柑農試植、推廣,開始大規模生產成功的柑桔品種。這不過是田中先生橘緣造福的一例,戰後,日本柑桔果實的消費量,曾經高達每人每年平均果實消費量的一半,可知柑桔在日本果樹產業上的重要性,田中先生的貢獻是難以計量的。

  不要說別的,田中先生的助教田中諭一郎(Y. Tanaka),袛有農校畢業,在台北帝大跟著學習柑桔學13年,以講師轉任日本柑桔研究的重鎮,日本靜岡縣興津柑桔試驗場當技師(1941年),然後翌年在台北帝大田中教授指導下取得農學博士,4年後升為場長,負責日本柑桔研究的領導工作長達17年,1962年才退休。在美國加州河邊(Riverside)柑桔試驗場,袛要說是T. Tanaka或Y. Tanaka的門生,就非常吃香,對我們學生而言,當然也要列入田中先生橘緣造福的帳冊裡。


<< 書 緣 >>

  下面,改談田中先生的書緣,其精彩實在不次於橘緣,田中先生任台大圖書館第一代館長時多有表現;今天台大擁有的各種文庫善本書,幾乎都是田中先生經手收購入藏的。特別是田中文庫,至為珍貴,舉世馳名。

  田中先生的書緣之始,比桔緣還早,很可能在1907年進入東大時代,就結上書緣。

  田中先生的父親田中太七郎是大阪船場的鉅商,也是一個經濟學者。田中先生在東大念書時,他父親就有「日本證券市場論」的著作,所以希望田中先生學商。田中先生有那麼深厚的人文基礎,可以學文、法、商方面的。結果,先生立志為日本農業獻身,選擇了東京帝大農科大學。全心投入學習,自我期許很高,對自己的要求很嚴,從田中先生的東大時代的論文之自序文中,都可以看得出來他的雄心。論文裡引用的文獻,幾乎都可以在先生的藏書裡找到,可知田中先生很早就開始收藏農業和植物相關的書藉。

  其實,嚴格地說,田中先生的書緣,應該是因愛書而產生的。他主要的收藏是植物學、本草學、柑橘學的相關書籍。

  田中先生的愛書、惜書是非常有名的。田中先生在大阪府大任教時,他自己的重要藏書放滿研究室,到汗牛充棟的地步。自然,家裡也是一樣;從玄關就裝滿書,放不下的,就放在當時附屬農場的倉庫裡。農場的倉庫後來也是放滿了。這些書藉還是戰後歸國後才開始收藏的,當然不包括台大的「田中文庫」的收藏。先生的書藉是有入無出,袛有增加,不會減少,七十七歲退休後,他還捨不得把書捐給學校,主要是他還在用的書,特別是他在編世界食用植物大事典,有不少植物資源相關的書藉還是需要的。記得最後是農場要收回倉庫,真正沒有地方安排,才不得已答應捐給大學。

  所以,我想「田中文庫」的那些藏書,若不是落為敵產之名,被台大加以接收,深信田中先生是不會那麼輕易放手的。田中先生的書緣,真的就沒有桔緣那樣的好運氣。

  談田中先生的書緣,緣起時,甚至千里都來相會,成為他的收藏。但也有緣盡的時候,緣盡就成為他人的收藏。緣起而緣生,緣盡就緣滅,生滅無常,人生就是如此。

  袛是田中先生稍為執著了一點,不甘心隨緣,總執著於他擁有的書籍的每一本書之存在。

  然而,想到田中先生的黃金歲月,在台北帝大的研究柑桔的高峰時代,他能對自己的生命有著積極的肯定,對柑桔、本草、植物學史能做一個積極的參與,先生的橘緣能夠那樣美滿,不得不說完全是靠著這個書緣。因此,一旦緣盡緣滅,要他割捨一切,要他安於幻化成空,無疑是一件無比痛心的事情。

  特別是對愛書的先生而言,不是那些書值多少錢的問題,而是他和那些書已有了深厚的感情;田中先生和柑桔的感情、情愛是如此,和藏書的感情、深情,何嘗又不是如此?雖然,人生裡總要遭逢生離死別,但每次生離,每次死別,有幾人能不心痛?唯一可以安慰先生的是,他所有的藏書現在都有好的歸宿吧了。

  談到「田中文庫」,不能不提先生收藏的最大動機。先生在一篇題為「愛書和國富」的文章裡有詳細的說明,先生也喜歡說這段故事。

  先生來台就任新職之前,到海外作研究,他主要是在圖書館和博物館調查資料,其中資料收藏最多的是大英博物館的自然館。先生每天到自然館的三樓植物部門查資料,每天早上經過中央大廳時,必對一個石膏像行深鞠躬禮。

  我閉了眼睛,都能看見先生行禮的姿態,那是標準的、古老的、明治時代的日本人的深鞠躬禮,從腰處,把身體折成兩段,再折疊在一起,早超過九十度,快到一百五十度的大禮。

  大英博物館自然館的中央大廳只有兩個石膏像,各居一旁,相對而立;一個位置較高,一個位置較低。位置之高低代表其在該館的地位之重要性的差異。一個是大家熟悉的達爾文(Charles Darwin),另一個是班克斯爵士(Sir Joseph Banks)。田中先生行禮的對象,不是達爾文,是班克斯爵士。班克斯爵士的石膏像放置的位置較高,也就是在英國他比達爾文貢獻大。

  先生天天行禮的理由有三:

  第一、他是博物學的最大支持者。

  第二、他是愛書人,對於英國的藏書有非常大的貢獻。

  第三、他身為資源研究學者,對於英國的增進國富有莫大的貢獻。

  班克斯爵士,小時平平,是一個普通的孩子。14歲那年夏天到泰晤士河去游泳,在河邊看到開得很漂亮的草花,突然對植物感到興趣,決心一輩子要做植物學者,進牛津大學。18歲時父親去世,留給他龐大的財產,他利用這筆財產去支持很多博物學家,他交了兩個非常有名的朋友,一個是林奈,植物分類學家的大徒弟Daniel Solander,另一個是大航海家,庫克船長(Captain James Cook)。Cook船長之第一次航海,主要的目的是在太溪地觀察金星,班克斯爵士投入自己的財產,增加探查南半球大陸的行程,自己也參加。此行他發現了紐西蘭和澳洲東岸,並加以全部測量,插上英國國旗,正式占領澳洲。此外,班克斯爵士和Solander在雪黎南方的植物灣Botany Bay還採集了很多的植物、動物和礦物。換句話說,班克斯爵士的私人投資,替英國撿到了一個紐西蘭和澳洲。有感於他的功勞,英國當局請他做英國學士院院長,領導英國學術界,直到他1820年去世為止,長達43年。

  班克斯爵士從瑞典把林奈的藏書、植物標本全部買回英國,設立倫敦林奈學會,使英國日後成為植物學研究的中心。當時,瑞典國王知道林奈的藏書被英國買走,立刻派海軍追緝,想加以追回。但班克斯爵士載運書籍的船早一步趕到利物浦,進了英國領土;這批林奈的藏書和植物標本於是成為英國的國寶。

  班克斯爵士還經營邱皇家植物園,造成邱植物園之黃金時代。今天世界最充實的植物腊葉館--Kew Herbarium 就是班克斯爵士建議英皇喬治三世買下來的。英國植物學之真正底子、基礎就是這樣打定下來的。

  大英博物館圖書館最傲人之處是其藏書品質之高,其中的Kings Library、Banksian Room兩個文庫都是在班克斯爵士命令下收藏的,而此文庫藏書之大部分是從法國搶購的,也一樣遭遇到法國海軍的追緝,最後也同樣安全的進到英國。

  田中先生看到那些藏書,知道這些故事,希望自己也能像班克斯爵士一樣,在東方創立一個班克斯爵士的分店,收購國寶級的善本古藉,讓歐洲國家的海軍追緝到台灣海峽,進到基隆,可惜這個夢,無法實現。

  先生收購Penzig、Nolte Bubani、Wittmack 等人的藏書時,正值美國經濟大恐慌之風吹到歐洲,歐洲也不景氣。1929年Penzig去世,其遺族無法維護那些庫藏,又缺錢,袛好標售。田中先生高價搶購得標,當時義大利海軍恐怕也沒有煤碳的經費派船追,所以安全地到達田中先生的園藝學教室。這些書是田中先生用他父親的遺產收購的,所以田中先生為紀念他父親,另外設計一種藏書票,貼在原來藏書票的旁邊,成為田中文庫。

  在班克斯爵士的建議下,喬治三世開發澳洲,從澳洲獲得150億之財富。這些天然資源之存在和開發利用,是從英國倫敦博物館圖書館之圖書中得到知識,才能獲至的;班克斯爵士的愛書和書緣,給英國帶來了國富。
  田中先生也希望自己的愛書、書緣、藏書能給日本帶來更多的財富,這就是他收藏「田中文庫」的動機。
  「田中文庫」因緣際會,換了主人,為台大所收藏;希望這文庫能對台灣的經濟有所貢獻。

  先生非常懷念在台北帝大的十五年,那是他的黃金歲月,是他雄姿英發,羽扇綸巾的時代。先生多情,也該故地神遊,來探望他名下的文庫吧!台大圖書館舉辦「田中長三郎教授新書發表暨演講會」及「田中長三郎教授資料展」時,邀得田中先生的二公子與會。我到國際機場迎接二公子田中裕先生時,雖然是未識,但一眼就認出來了。他的二公子正如同先生再世;恍若四十年前我初次見面的田中先生出現在眼前,吾夢成真!

  總之,在田中先生的書香世界裡,愛桔、愛書和愛鄉土、愛國家,是同等意義,都可以用等號連在一起的。而田中先生一生擁抱他深愛的柑桔和書藉,又擁有值得他深愛的家鄉和國土,田中先生應該是很幸福的。

  田中先生在第二次大戰結束前,因為他在資源利用方面的長才,被調回日本東京。

  田中先生私人的「田中文庫」的書籍,台北帝大在移交前請其家人前來整理,先生的大公子豐三郎(當時是臺北高等學校學生)來圖書室,看到滿室的古書,不知如何是好,卻發現一葉樂譜,那是Humoresque(法文),是舒曼(Schumann R. A.)1835年作曲的鋼琴曲O.P.20。

  師大的大禮堂竣工時,音樂晚會的管絃樂團裡,田中先生就是首席小提琴演奏者,台北帝大的管弦樂團的首創者也是田中先生,這是很少人知道的。

  田中先生也曾自己作詞作曲,寫下「農業再創歌」,中文可譯為「復興農業歌」。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日本國土一片廢礫瓦土,農業不興,糧食不足,國民因戰敗而失去信心。田中先生以復興農業救國為己任,率領東京農大學生,深入各地鄉村,鼓勵農民;因而有此歌曲之作。

  該歌曲共分成四節,其內容大意是:

    「日本的國土再變得怎麼狹小,祇要我們運用智慧,利用園藝科技、
  食品加工科技,發展經營酪農、加強農民組織、充分利用國土資源,我們
  絕對有能力養活自己,復興救國。學生們,青年們,起來努力,一起奮鬥
  吧!」

  戰後,日本農業不到十年就復興了,而我們台灣卻花了二十年。因為台灣戰後曾長期依賴著美援,因為,我們失去了田中長三郎教授那樣真正愛國的學人--戰後田中先生自台北帝大退休,在日本展開了他人生事業的第二春!

 

< 全文完 >